（十七）六月

1日。国际儿童节。在上下班的路上，仍然可以看到市民自己搭建在绿化带中的地震棚，什么样式颜色的材料都用上了。看到的时候心里会很复杂，说不出来是难过还是伤心还是其他。曾经与同事讨论说，四川或者再小范围一点说成都的人民，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大的磨难。
以前的水灾，雪灾，我们再怎么跟着揪心，也不能与现在的亲临其境相提并论。想着那些惊魂不定的人，拖儿带女的一家老小，近在咫尺的家不敢回去睡，把自己家的床拖出来，床垫拖出来，有些甚至就是简单的一张席子铺出来，就这样睡在露天里，餐风饮露，蚊叮虫咬，真是百感交集。
 
2日。楼下来往的车辆中鸣着警笛的已经逐渐减少很多了，但是这条应急抢险的专用通道却从原来的临时塑料三角帽一样的简单隔断变成了现在这样相对固定的金属栏杆，由此可以想见，救灾抢险重建，还将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工程。那么多失去孩子的父母，失去父母的孩子，失去后辈的老人，他们的将来会是什么样子，他们的心里会留着什么样的伤痕，真的不能想下去。

晚上翻看小可买的那本黑白的画册，是商报出的汶川地震的专刊，很多照片尽管已经看过很多次了，还是要掉泪下来。曾经想过把很多从前是景点现在是灾区的图片拿来对比，弄了没几张就发现我没那种勇气，我继续不下去。好在，花一样还在开。三爷爷的院子里，每年六月开始就弥漫栀子花的香，傍晚踏进去，甜美得心旷神怡。今年他们仍然开了，一朵挨着一朵，与从前一样美，象当初一样洁白，看啊看的，就想咬牙。不是咬牙抱怨，是咬牙要坚持，要努力，要恢复我们曾经的美好。大难之后的成都，不屈不从，我们回不去从前，但是我们会比现在更好。一定，一定要。

晚上泡了个澡，N久以来第一次洗泡泡澡。可能心情紧张，在水里的时候老觉得晃来晃去的不稳当。就算不断地给自己重复不会有事的，紧张心理还是消除不掉，这后遗症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过去。

小可的小学同学想过来这边上学，帮忙问了下学校，已经没有接收灾区孩子了，但是区教育局办了一个爱心学校，会收小学到高中各阶段的孩子过来，小学的老师大部分由茶店子小学提供，中学的由十八中提供。具体的接收细节和手续等等，得要明天去问金牛区的教育局。听说了好多灾区的孩子四处借读的消息了，远到北京，现在近到自己跟前。能帮就帮吧，这样节骨眼上，总不能让孩子们受委屈。

3日，11:09， 4.3 四川北川县。说起来仿佛一切都在慢慢成为过去，但是只要有一点小小的震动，还是可以在半秒钟之间就把身体全部的警觉调动起来，变成一次需要较长时间才可以平复的狂热心跳。有时候胸口顶在桌沿上，都会把自己的心跳当成是一次若有若无的余震。有多少人相信，这不是因为我们惜命，胆小，脆弱？

办公室的美女说，昨天晚上做梦，梦见又地震了，往老公的车那边跑，却怎么也跑不到，一急，就醒过来。旁边老公问怎么了，于是讲梦。那边就拉过小手来说：看，脉搏正常，心跳正常，一切正常。放心睡吧，我要跑也会拉着你一起的。中午震过后，马上听见电话打过来问怎么样，往外跑没受惊没等等。想起来就要微微笑一笑。笑完以后又是暗暗的那么细细一丝的酸。

4日。我不能拒绝哀悼/那些夭折的花朵 殉职的园丁/我忠厚的乡民、父兄和姐妹/但可以拒绝，为灾难写一首抒情诗/我文字的轻佻，愧对死者的沉默/我贪婪的生活，愧对苦难的救赎/疼痛的细节，敲打着生者的骨头/一次死亡教育如此深刻/曾经，我们起高楼，宴宾客/我们以为不朽，以为千秋/在服丧的五月，菩提如伞/我们活在他们离去的地方/从此，请让我爱乡梓，请让我爱邻人/如同爱自己/从此，可以更勇敢地生活，更温柔的生活/可以更积极的生活//服丧的五月，鲜花怒放/逝者的脚下有星光/星光底下有活着的人们/多年之后，我们将与他们相遇/为不同的问题/找寻相同的答案

天气热得无法形容，整个人昏昏沉沉。笔记本依然烫手，象煮熟了的山芋。我有心不去招惹它，但是却不得不依靠它来工作，表格、邮件、通告，很多东西还是与灾难有关。而与灾难有关的一切，又让我们的心里生出阵阵寒意。就好象上面抄的这首诗，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强大，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平静，所以我才来读，却仍然无法控制喷涌而出的情绪。时时刻刻，我们就处在这样的水火煎熬中。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我越来越坚信而不是怀疑，如果我在重灾区，心理的重建对于我来说，将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感觉自己象一个年久失修的城堡，看起来巍峨挺拔，事实上一触即成灰烬。有时候会想起来自己教导别人要如何坚强如何柔韧如何强悍，可终究存在一根压垮骆驼的稻草。不断喝水。洗冷水脸。风扇对着头吹。突然想起来雨雪兮，那个勇敢的女孩子，做过我不敢尝试的事情，很应该骄傲。

5日。01:26，4.0 四川青川县。05:21，4.2 四川汶川。说实话我睡着了并不知道凌晨和清晨的两次余震，但是一早到了办公室，住在学校的同事就忙忙地跟我说起，还说早上那次特别大，晃得宿舍的铁床咣咣响，他几乎又要起来往外冲了。我们于是又说起昨天下午4点20多的那次，居然网上查不到信息。有人说，是不是不到四级所以没报啊，但是马上又有人说，如果不到四级，我们怎么会感觉那么强烈啊？我无意识地说了一句话，发现大家全体立刻就安静了：是不是震中在我们这里？之后我马上再补充说：哎呀我乱说的我瞎猜的没根据的说着玩儿的，一概都没用了，只见大家神情严肃地各自散开，各忙各的去了。

现在同事的Q群里每遇到余震都是这样说的：又动了，大概X.X级，今天的作业完成了。昨天的余震虽然没感觉，但是早起却特别的疲倦，眼睛也涩涩的不舒服，完全是没有睡好的症状。但是昨天我分明是不到十二点就跳上床的，小可还在我身边看书，她什么时候关的床头灯，我已经不晓得了。一夜也想不起来有过什么梦没有，只是疲倦疲倦疲倦。是不是地震对人的生物磁场也有影响，所以我才睡了一夜起不到睡一夜的效果呢？

后遗症一点也没减轻，我的桌子椅子还是随时感觉在摇晃，多数时候都马上换个姿势，并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过分紧张，没有那么多余震的，偶尔还是说服不了自己。看过美国那个《10.5》的电影以后，有两天不是很怕余震了，会拿那些地震科学家们面对地震只是用手扶住电脑显示屏的从容画面教育自己，等待晃动结束便是了。可是一旦有人趴在我桌子上与我说事，我还是会马上大叫一声：你不要碰我的桌子！

已经尽量减少电视广播新闻的收听收看了，因为无论什么消息，听起来是同样的不好受的感觉。可是有时候还是忍不住要看看网页上面的消息，关于堰塞湖，关于迁移，停不住的忧伤和无望。有时候前一分钟还是开心笑着的，后一分钟停下来就想要哭一场，眼眶里随时可以积起雾水，要很用力很用力才可以不让它溃堤。真的，很难。

6日。领导说周末要去德阳一个我们的生源学校慰问，然后才知道，去的竟然是东汽中学，谭千秋老师所在的学校。除了谭主任，这个学校还有一个主任叫罗晓明的，也离开了。一个德育主任，一个教务主任。原来，这么近，这么近。也许我的心情混乱，与此事有关。

教师29，学生402。在我准备发出公告之前，我决定再与学生处核实一遍数据，结果被告知：学生人数为428。一下子就觉得心情沉重得无以复加，因为我知道我们已经把捐款按照上面的名单分完了，怎么又多出来26个，他们怎么办呢？唯一庆幸的是，亡故的重伤的，没有增加。下午发教师的慰问金，本来领导说通知员工到办公室领，我打断说，这样不好，还是我们到各个部门去，送到员工手中吧。

傍晚收到妈妈发来的短信，说是江油通知居民不要回家住，可能有大余震六级左右。我把短信转发同事们，引起一片喧哗。想起下班前缠着妈妈在MSN上不让走，说一直说着话就不心慌了。自己都奇怪，几乎从来没有在父母面前表现出弱势和主动索要关爱的，一场地震，真的可以改变很多。吃过晚饭就开始下雨。先还比较矜持，后来突然地就狂风大作，漫天的灰尘罩住了对面不到三十米远的楼房，看起来迷迷梦梦的。紧接着雨也密起来，一阵紧似一阵的跟着风四处洒，一会儿就扫过阳台进了客厅，把地板都浇湿了。我刚把客厅的玻璃门拉上，风向又变了，雨从厨房的窗户进来，打湿了阳台上的大柜子，半个门上都是星星点点的泥点子。偏是小可和表妹刚下楼去买酸奶，我还说了带伞的，两个人都说雨不大不要。正想着她们肯定要在店里头避避再回来的，结果门铃就响了，推开门，看见两个落汤鸡，格格笑着站在门口，一人手上捧着一大捧酸奶的杯杯罐罐。表妹笑着说，我问她要不要躲过雨在回来，小可说，冲回去好玩，结果就成这样了。还说小可在电梯里笑得格格的。赶快接过她们手上的东西，然后让她俩洗澡的洗澡脱衣服的脱衣服，一阵忙乱。

而雨显然是还没有下透的。很快就停了，楼下的马路很快就干了，就象从来没有过刚刚还打雷闪电刮大风下大雨这回事一样的。今天下午还有听说学院的网球场的风雨球场的顶棚被一阵奇怪的龙卷风卷走了几块盖板的时候，一样觉得很蹊跷。下午有一阵风大得很吓人，我是知道的。但是成都这地方，啥时候听说龙卷风这回事的啊。这个世界真是已经彻底疯掉了。

后来小可的腿又不知被什么东西咬了，大个大个的红疙瘩，痒得没办法写作业，哼哼几几的想要哭。于是又叫她赶紧再去洗个澡，一边想着，我回家的时候就在电梯里看见满墙都是诡异的小飞虫子，正想着回家了要给物业打电话，问问每天到处贴的“此处已消毒”的纸条是不是糊弄人的。那个小虫子让我感觉非常不好，联想很多东西，很恐怖，但我不能对小可说，只是让她去洗澡，如果洗完还痒，我打算用消毒的针把她的疙瘩挑破，然后擦酒精。对付这些有形的东西我不怕，我知道能做什么和怎么做，可以按部就班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处理。我不擅长的还是对付心理上的阴影，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下午出去发慰问金的时候在基础部碰到心理咨询的老师，本来走过去是开玩笑地说，给我心理干预一下嘛，我觉得不舒服，结果三句两句的就被那个高人给说得哭起来了，真丢人。

但是根据她的说法，哭是一种很好的释放方式，而且我的情况属于在地震当天与小可失散的那种危机感一直没有彻底排除掉，所以现在才一直有很重的紧张情绪，患得患失，担心我和她之间会有意外。她说不用为自己的任何情绪感到难过，不好意思或者没面子，要不断地对自己说没关系，一切反应都是正常的，而且不以周围其他人是否有同样的反应为标准。不要压抑，想哭就哭，想倾诉就倾诉，或者还可以画画，象你上次开会与我坐一起的时候那样画画，想画什么画什么，再有你不是爱写东西吗，也可以把心里的东西都写出来，恐惧也好，抱怨也好，什么都可以写。还可以听音乐，看电影，等等各种方式，只要能让自己放松和舒服，就可以去做。不要强求自己与周围的人一样，因为他们不是你，他们不可能与你一样，你也不可能与他们一样。尊重自己内心的感受，顺其自然，这样才能真正地把自己的心理状态调适过来。不要不断地对自己说，你不能害怕，不能紧张，不能悲伤，这样反倒会让自己情绪更差，因为会把本来应该释放出来的东西给强制压下去。表面上看起来你不慌了不怕了似乎是好事情，其实情绪和压力与地震能量的积累是一个道理，如果你一直压制，始终还是会在某个点上爆发出来的，而那个时候的爆发强度反倒是不可预期和不好控制的。所以不如在你的情绪有波动起伏的时候就顺着它，给它一个很好的出口，这样对心理健康反而有好处。后来她还说，如果有必要，再过些日子我专门给你做一次意向测试，然后她抱了抱我，我本来就边听她说话边几行几行地在流泪，被一抱就很不争气地在她肩膀上哭出了声，然后对她说谢谢，很真心地说。

之所以详细地记下来，是因为我确实觉得她的话管用。如果与我有类似情形的，可以借鉴或参考，虽然每个人个体有差异，但是大的方向还是大同小异的。我一直觉得心理重建是个很费力气的事情，比搭几间活动板房需要的能量要大很多倍，所以我希望我今天听到的这些，可以帮助其他人。这就是涅磐的直接来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