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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 作者:吕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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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13 05:48:05 | 显示全部楼层
周蒙从江城火车站一出站就看到了小宗——他怎么来了?

  小宗拎起带轱辘的旅行箱说:“下午给北京打电话才知道你今天回来,你嫂子接的,她不知道你的座位号,不然我就进站了。”

  “不是让你回来一定先给我打个电话吗?”小宗端详她明显不快的脸色,“怎么了?在火车上吐了?”

  周蒙勉强点点头。

  “那你现在能坐车子吗?”

  “可以,我就想快点儿回家。”

  “累了?”小宗低下头,不自觉间握住了她的手。

  他也许是情不自禁,周蒙只觉得害怕。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怕,她害怕他的柔情。

  如果小宗没有妻子……

  如果小宗没有妻子,她更不敢招惹他了,连他握一下她的手都受不了。

  如果连他的身体都接受不了,又怎么接受他的感情?

  不过,因为有了感情,慢慢地接受身体,也是有可能的吧?

  如果此时小宗真的,突然,没有妻子了,她也许会嫁给他的,可那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怯懦。

  等周蒙开学以后,小宗中午再去四中就找不到她了,下午也一样。小宗不是笨人,他知道周蒙是有意避开他的

  。

  他没有再去找她,那一段小宗也确实忙,忙得脚不沾地骑着摩托车满天飞。他老婆对家里的装修不满意,一是

  没有铺木地板,二是没有标准的婴儿房,春节前就闹着重装,只因为工人都回家过年了,实在抓不到人才作罢

  。现在,年过完了,小宗不敢再拖。老婆给小宗下的死命令是一个月内必须完工。这当然很不讲理,小宗又不

  是包工头。不过,女人家又兼是怀着孕的女人家,不讲理都不能算过分。

  结束两地分居住到一起后,小宗老婆又不嫌他话多了,正相反,她嫌他话太少,老质问他:“你想什么呢?怎

  么不说话?”

  想什么?以前几乎天天见,小宗没想过,他天生是个心思单纯的人。现在老见不着,他开始想了。

  想来想去比来比去,周蒙就是比他老婆善解人意。

  从另一方面看,应该这么说,所有的老婆都不可能是善解人意的。

  寒假没休息好,一开学周蒙就觉得疲劳了,每天课上到下午的时候,整个胸腔都感觉往下陷,非常诡异。

  更诡异的是,就这么累,她都没有病倒。

  好在班级管理上正轨了,几个小干部很管事,她可以稍微偷偷懒。早读不再是每天都去看着了,下午没课就早

  早回家。周末她一向是睡觉,李越几次周末打电话来约她玩她都推掉了,不趁周末补觉,平时上课哪来的力气

  ?最长的一觉周蒙一气睡了十八个小时,醒来头都发晕,张口就叫妈。

  她小时候就是这样,夏天睡完午觉,魇着了,醒来就会喊妈妈。

  有个人陪着是容易过得多,比如小宗。

  只是爱一个人,实在不是因为他对你好。

  天气一天天暖和,开始穿清爽的衬衫了,晚上不再盖棉被,把腿伸到毛巾被外面也不会感冒。

  春天的风好像一段光滑柔软的绸子,可以当衣服穿。

  周蒙记得仿佛看过一幅题名《春风》的油画,画的是一名少女在春风中微闭着眼敞开长衣。

  一个熏风徐来的早晨,她突然醒了,窗纱轻摇鸟声唧啾,唤醒记忆的是气息,清新柔和、万物复苏的气息。

  周蒙端端正正坐起来,把脸埋在被子里,哭了。

  她哭得很大声,她没有办法忘记他,她现在终于相信他不要她了,可她没有办法忘记。

  而她又是那么明白地知道,再也不会有人那样爱她了。

  “落花时节又逢君。”即使再见他,也是多年以后,物是人非。

  多年以后,她确实再见到了他。

  不知道是一个人过日子还是怎的,周蒙越来越小心了,她每天早上出门走到楼下,例必再上楼一趟,打开门查

  看一番煤气水龙头,还有阳台的门窗是否已经关好。其实每一次她都毫无遗漏,可她就是不能放心。

  锁门也是这样,要再推一下,证实确实锁好了。

  然后是钥匙。周蒙在语文组最著名的笑话是“丢钥匙”。每次她都是自己吓自己:“哎呀,我的钥匙丢了。”

  同事们头也不抬,只管批自己的作业,都知道,过一会儿,小周必然会如释重负地说:“啊,找到了。”

  小周来了有半年了,她家里的情况同事们逐渐有所了解,她本人不大提也可以理解,女孩子一个人住谨慎点儿

  是应该的。

  李越往语文组办公室门口一站,里面的老师们就向她看。李越今天一身男装打扮,黑西装白颈花银袖扣,指间

  夹一支加长的“万宝路”。

  学校里少见这般时髦出色的人物。

  “李越姐姐。”周蒙迎了上去。

  李越亲热地揽过她。

  “蒙蒙,上完课了吗?我请你吃饭去。”

  “我请你,我今天刚发工资。”

  “下次,下次你再请我。”

  好长时间没看见周蒙了,李越禁不住细细地打量她。

  她瘦了,不是憔悴,是属于女性的优雅的瘦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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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13 05:48:29 | 显示全部楼层
李越清楚记得两年前的蒙蒙,那种少女的风姿,面孔圆圆的,皮肤像揉了光似的透明,五官特别稚嫩,好像还

  没长成还有待商量,脸上没有一根线条不是柔和的,一对标准的杏核眼,不知道是因为黑才显得特别静,还是因为静才显得特别黑。

  当时报社的女同事们私下议论,一看到李然这个小女朋友,就觉得自个儿老了。

  走到哪儿李然都拉着她的手,像怕把她丢了似的。

  李越清楚地记得陪李然去挑戒指的那个冬天,那天风很大很冷,可是因为要给自己心爱的人买戒指,李然脸上

  一直有一种暖意。

  正是中午放学的时候,不时有学生冲着周蒙喊,“周老师,再见。”周蒙点头微笑。

  像个老师样儿了,李越心里感慨,她和小宗都担心过,怕周蒙太脆弱了抗不过去,现在看来,是他们过虑。

  你在周蒙的脸上找不出一丝伤感的皱纹,人瘦了,视觉上似乎长高了。

  以前,以前她就是个洋娃娃。

  “李越姐姐,你这身西服真帅。”

  在“荣华鸡”快餐店一坐下,周蒙夸道。

  李越一本正经地说:“我危险了,越来越喜欢穿男装。”

  周蒙笑,以前,李然还老说李越是他弟弟呢。

  “昨天看到小宗和他老婆了,小宗刚从香港回来,他老婆好像快生了,肚子都好大了。”

  周蒙应了一声,她是第一次听说,小宗的老婆怀孕了。

  邻桌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一个劲儿地伸出胖手攀周蒙的肩膀,小男孩的母亲要去排队,趁势托孤,周蒙只好喂

  小男孩薯条鸡腿吃。

  李越大口喝可乐,别看是这么小的小男孩,才势利呢,专找漂亮阿姨玩儿。

  “张讯的老婆也快生了,就是这个月底。”

  “那么快?”周蒙记得张讯是去年八一建军节结婚的。他们这些人,说结婚就都结婚,说生就都生了,曹芳也

  快了,预产期是下个月5号。

  李越一笑,说:“张讯现在调我们记者部了,老出差,他这次下去有一个多月了,过两天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

  周蒙给小男孩撕着鸡腿说:“是吗,李然出差也快回来了。”

  李越眼睛死死盯住喝了一半的可乐,好一会儿才抬起头,要命的是,周蒙自己一点儿不觉得。

  那个小胖男孩还纠缠着她。

  李越说:“我去趟洗手间。”

  转过身,眼睛就湿了。

  小宗在医院里接到李越的电话,他老婆正在做B超。

  “……我本来想跟她说一声我调回北京了,可是看她那个样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小宗心里又更难过几分,他难免觉得自己也有一份责任。

  “李越,你说怎么办?”

  不等李越回答,小宗老婆吴蔚从B超室出来了,吴蔚捧着肚子叫:

  “宗禹宗禹!”小宗的大号只有老婆称呼着。

  小宗赶紧扶住她。

  “是双胞胎,一男一女。”吴蔚说着就哭了。

  “怎么了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小宗给老婆哭得六神无主。

  “我,我害怕开刀。”吴蔚眼里闪着泪花又笑了。

  小宗吁出一口气,对着手机讲:“李越,赶快恭喜我,我老婆怀的是龙凤胎。”

  “啊,恭喜恭喜。”

  转天星期六,小宗是下午四点多去周蒙家的,他估计,这个钟点她该起来了。

  “小宗。”看到他周蒙是高兴的,毕竟那么长时间没见了。

  小宗环顾室内,别看有一段日子几乎天天见面,他没一个人进来过,她也没请他进来。

  周蒙穿的是一件小碎花的旧衣裳,小宗不记得看她穿过带花的衣裳,她通常穿单色的特别是白色的。可是这件

  碎花的旧衣裳,在这个暮春的下午,窗外的浓阴浸染着雨后的氤氲,给予小宗难以磨灭的记忆。

  小宗心里疑惑,她看起来没有一点儿不正常的地方啊,要说有,也只能是太美好了。

  “刚下来的新茶,特别好喝。”

  她双手端给他一玻璃杯刚沏的热茶。

  “好喝吗?”

  “好喝。”

  周蒙挺奇怪,小宗从来没有这么寡言过,莫不是舌头短了一截吗?

  “帮我搬电视,行吗?”

  小宗站起来。

  “那还有不行的?往哪儿搬?”

  “搬我屋里,老想搬,可我跟阿姨两个人就是搬不动。”

  她这句话又让小宗恻然,那就是说,她这里平时也没个人来,除了阿姨。

  电视是24吋的松下,挺大挺沉,小宗和周蒙两个费了老劲儿才把它搬好摆正。

  周蒙很高兴:“这下我可以躺在床上看电视了。”

  小宗把天线接上,看到他从日本给她带回来的小人偶孤零零地站在一边的书架上。

  回到客厅,周蒙说:“其实我住一间房子就够了。”

  小宗确实看到另外两间屋子房门紧闭。

  “要不,”小宗想了想,“找个女孩儿跟你一起住?我们单位就有一个,家在外地,嫌集体宿舍条件不好,你

  还可以收她一点房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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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13 05:49:07 | 显示全部楼层
周蒙摇摇头:“好朋友都不能在一起住,何况是不认识的人。”

  也许是心理作用,小宗觉得她瘦了,他知道,她一个人中午是绝不会好好吃饭的。

  小宗看看表,有五点了。

周蒙看他看表立刻说:“你该回家了吧?”

  “不急。我今天特意来请你吃饭的,待会儿把李越也叫上。中山路刚开了个傣家楼,有跳傣家舞的,边吃边看

  ,挺有意思的。”

  周蒙又摇摇头:“不了,今天我要陪我妈妈吃晚饭。”

  小宗直起身,膝盖一顶,杯子倒在桌子上,茶水一条线地流了出来。

  他的眼泪只管慢慢地淌下来。

  “周蒙,你要明白,不管是你妈妈还是李然,都不会再回来了。”

  她看他一眼,递过面纸,不安地小声说:“你怎么哭了?”

  不说还好,一说,更让人心碎。

  “我明白。”过了一会儿,她说。

  当晚十点多,小宗敲开了李越宿舍的门。李越同屋的女孩已经睡了,李越披上风衣把门一带。

  “出去说。”

  到了楼下李越问:“怎么样?你跟蒙蒙谈了?”

  小宗点点头:“她大致上同意去北京了。”

  “那就好,换个地方很重要。”李越是经验之谈,不然你想,她这个北京人民大学毕业生为什么要分到外省来

  ?

  “她说不想再当老师了。”

  “当然,中学老师有什么当头?北京找工作又不难,她还可以考研究生,选择很多。”

  “李越,”小宗闷头抽着烟,问,“你说周蒙一定要去北京吗?”

  “那你说,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给我一支。”李越不动声色。江城就这么大,她不止一次看到周蒙坐在

  小宗的车后,当然喽是没有跟李然在一起那么嗲,跟李然,周蒙都是坐在车前头的。小宗对女孩子是没的说,

  可他毕竟是有老婆的人。

  “她到北京会吃苦头的。”小宗说着直叹气,“在这儿,至少我还可以帮帮她。”

  “小宗,你不要糊涂,你这不是帮她你是害她。”

  “李越,我不糊涂。”小宗大声地,然后是心平气和地说,“以前,我是糊涂。”

  “你爱她?”

  他不敢对自己说的话,别人帮他说出来了,小宗有一刹那的失神。

  “小宗,你是有老婆的人,还有那对龙凤胎呢。而且,”李越狠了狠心,“周蒙可不爱你。”

  “李越,有没有这种可能?”小宗转过头来,圆眼镜后面目光真挚,“即使不爱一个人,也会喜欢看到他。”

  这是小宗吗?那个瘦小单薄琐碎的南方男人?

  “有可能。”李越有一点了解。

  “我也喜欢看到她。”

  “仅仅喜欢?没有欲望?你会不想?”

  在夜色中李越都能察觉出小宗一下子面红耳赤的。

  小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可是他说:“我对不起李然。”

  小宗的本意是,毕竟是通过他,李然才认识了杜小彬。

  李越却是另一种理解:“别逗了,你是对不起你老婆。”

  小宗叹气:“我什么也没做啊。”

  要说美人,小宗的老婆才真正是大美人呢,美得像一张画。

  “你可别跟我说你老婆不理解你。”李越警告他。

  小宗笑笑:“你猜怎么着?这不是我说的,这是我老婆说的,她现在最喜欢说:宗禹,我越来越不理解你了。

  ”

  “蒙蒙呢?蒙蒙就理解你了?”

  小宗接下来的一句话,李越印象至深。

  “她什么都不说,我知道她都理解。”

  真正让周蒙下定决心去北京的,还是另一件事。

  1995年国家住房体制改革,江城是试点,而精仪所又是江城的第一批试点单位。

  来找周蒙谈话的是精仪所副所长和房管科长,副所长周蒙多次见过,四十出头,姓黄,她妈妈以前总是一口一

  个“小黄”。

  显然房管科长是唱白脸的,一上来就说,她家这房子按照中央某文件,她是没资格买的,如果她真要买,价格

  是两万多块。

  小黄在一边歉意地解释,让她买房子已经是照顾了,至于方老师的工龄补助,因为,这个……就没有办法再照

  顾了。

  房管科长又说,这房子明年所里就要拆,重新盖六层楼的宿舍。

  周蒙问,如果房子拆了我住哪儿呢?

  小黄说可以给你安排一间过渡房,在集体宿舍里,反正她是一个人嘛。不过以后你如果要住同等面积的新房子

  ,价格上要追加一点。

  “小刘,大概加多少?”

  “黄所长,还没细算,最少要1万吧。”

  黄所长更加歉意地看着周蒙:“你看,周蒙,是不是需要跟你爸爸商量一下?我们过两天再来。”

  3万多?那不用商量了。

  房管科长冷着一张脸:“咱所里定的,买房款从今天开始,两个星期内交齐。”

  这样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冷脸,周蒙要到以后才见惯见熟。李然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懂的世故人心,从现在开始,在随后的一年里,她全懂了。

  当下,周蒙还是和颜悦色地说:“房子我不买了,我爸爸的意思是让我教完这学期就去北京。”

  是她爸爸的意思,却是她哥哥拿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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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13 05:49:44 | 显示全部楼层
跟周从诫不同,周离不是一开始就想让周蒙到北京来的。首先他觉得妹妹的性格和生活习惯都跟不上大城市的

  节奏。其次家里也不好住,两室一厅的小单元,周蒙一来爸爸就得睡沙发,不是长久之计。

  现在情况不同了,爸爸住到丈母娘那儿去了,所里盖的新楼也快封顶了,周从诫去年评的博导,周离今年评上

  了讲师,他们家怎么也得分套三室两厅。

  不过最终让周离改变态度的还是小宗的一个电话,按小宗的讲法,周蒙已经有点儿病态了。

  周离没把小宗的电话告诉周从诫,何必让老人担心。

  周从诫是早就想让女儿到北京来,可工作呢?尤其难办的,户口呢?王心月提过可以帮忙,也只是提提的。

  周离一句话就给他爸吃了定心丸,周离说:“要什么户口?嫁个出国的,直接拿美国户口算了。”

  周从诫尚有余忧:“周蒙好像不太想出国吧,她又是学中文的。”

  周离一哂:“不想出国?到时候就想了。学中文,那还不等于什么都没学?”

  离开江城去北京,周蒙始终是犹豫的,即使到最后,把家里该卖的卖了该托运的托运了,都上火车了,她心里

  还是觉得她要回来。

  她没有回来,但她是想回来的。

  后来,都在美国了,周蒙有时候还会想,也许哪一天,等她四十岁或五十岁的时候,可以退休了,她真的会回

  来。不一定是江城,但一定是江南的小城。在地理上周蒙并没有归属感,从她父亲的籍贯说,她算浙江宁波人

  ,不过她从来没有去过宁波,连她爸爸都几十年没有回去了。生在蒙城,长在江城,可是她连一句本地话都不

  会说,在江城她们家是没有根的。

  不过等在美国买了房子,拿了绿卡,又慢慢地申请公民了,周蒙渐渐意识到她回不来了,也不想回来了。

  似乎是为了不给自己留退路,似乎是为了逼着自己离开,周蒙一早就把她去北京的计划跟语文组的老师说了。

  不久外组的老师就知道了,再不久校领导也知道了,等学期快结束的时候,连她班里的学生都来问她了。

  问她的是她的小班长,很可爱聪明的一个小男生,圆圆脸大眼睛,好像一只白皮肤的大熊猫。

  周蒙断然否认。

  其实周蒙最留恋的就是这一班学生,到底花了些心血倾注了感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这个班上的小孩子也不例外,只不过他们的故事,才刚开了个头。

  只有看着别人的故事,才会暂时忘记自己的故事。

  周蒙当老师的体会是:改变一个人是很困难的,即使是初中的小孩子。她只做到了理解。

  离开江城的那天是个下雨天。

  上午周蒙最后一次去四中看她的学生。今天是学生放暑假一周后第一天开始补课,每星期补三个半天,补英语

  、数学两门。不补不行,别的班都在补,她的班不补就得落后。

  她的班,马上就不是她的班了。

  周蒙在上课前来到教室,一周没见,学生见了她亲得不行,围着她七嘴八舌地争着说这两天都去看什么电影了

  到哪儿玩了。男班长和女语文课代表在吵嘴,他们吵的是班里应该先组织男子足球队还是女子排球队。周蒙一

  直不主张班里组织这队那队的,怕学生心玩野了影响学习。可是今天,她想了想说:都组织,明天她就把球买

  来。教室里立时欢声雷动。

  直到上数学课的杨老师来了,周蒙才走出教室。杨老师接替她当二班的班主任,对学校的这个安排周蒙满意极

  了,数学老师当班主任对学生有好处。

  周蒙站在窗口最后看了一眼她的学生,她的眼睛要是摄影机就好了,她真想摄下每一张小脸,每一个生动新鲜

  的表情。

  她以为至少有三年的时间呢,没想到这么快就离开他们。

  雨还在下,止不住的不仅是雨,还有她的两行细泪。

  在那列徐徐开动的火车上,李然的眼泪也曾经这样止不住地流下来。

  她一直不能理解的是,他为什么不可以讲清楚?

  他为什么不敢面对她?

  他当然不敢面对她,就像周蒙无法面对着自己的学生说:“我辞职了,下学期我不再教你们了。”

  不跟相爱的人说分手再见,我们是那么怯懦地无法面对背弃。

  背弃,因为更爱自己一点。

  理想主义者也许会说:只有忘我的爱才是爱,爱的不够就不是爱。

  现实主义者会说:生活中多的是后者,而不是前者。——我们甚至怀疑,前者是否存在?

  虽然远远不够,但是我们爱过。

  去火车站送周蒙的只有小宗。

  行李是随车托运的三大箱加一个随身的小拉杆箱。

  家里的电器、值点儿钱的家具都是小宗帮她卖的,不值一卖的都送钟点阿姨了,一些专业书和外文资料周蒙留给了所里。

  她把一个排球和一个足球交给小宗,叮嘱他明天给学生送去。

  ——“别忘了,我答应明天给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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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13 05:49:55 | 显示全部楼层
“你吩咐的,我还能忘吗?”小宗笑着回了一句。

  同样是一个雨后,窗外,树上,知了一片地鼓噪着。

  行李都搬下去了,周蒙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怎么也合不上大门。

  合上了这扇门,妈妈出差就回不来了。

  小宗上来看她还在门口站着。

  “没忘什么东西吧?”

  “没有。”

  她合上门,锁好,又推了两下,把钥匙留给了小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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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13 05:50:29 | 显示全部楼层
后来,晓辉跟潘多显摆起来必是:“周蒙是我捡回来的。”

  确切地讲,张晓辉是在科学院研究生院大门口捡到周蒙的。

  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中国科大研究生院和高能物理所这三个单位在一个院里,这个院的准确地址是北京玉泉路甲19号。院的正门挂的牌子有两个: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和中国科 大研究生院。

  高能物理所也有自个儿的牌子,挂在一个不太起眼的侧门上。

  院的正门对着玉泉路,门两边是两小片林阴地,小商小贩都在这两小片林阴地安营扎寨。

  张晓辉正跟一个卖苹果的农民大叔激烈地讨价还价,一辆“面的”在院门口停了下来,从“面的”上下来一个

  穿浅蓝色长裙的女孩。张晓辉立刻对这个女孩儿产生了好感,怎么讲?幺妹子一看就是一个软弱可欺的主儿。

  看她从出租车上一点点儿往下搬她那点儿家私才好玩儿呢,脸盆、衣架、碗筷、热水瓶、鞋子、书、电饭锅、

  自行车、箱子和折叠衣柜,大件东西太沉了,司机也不帮她,她搬不动就硬往下拖,也不知道爱惜东西,“嘭

  ”地往地下一摔。

  等张晓辉讨到一个最低价,又跟农民大叔在分量上斤斤计较了一番,终于买好了两斤苹果,那个女孩还没走。

  她也没法走,一大堆东西呢,她可怎么拿?女孩就在树下的石凳上坐着,看着她的东西,倒挺沉得住气。知道

  的,她是在看东西,不知道的,以为她乘凉呢。

  她也不像在等人,没有一点儿东张西望的意思。

  张晓辉心里一动,走过去问了一句:“你要租房吗?”

  时间就是钱哪,张晓辉办事讲究效率,没五分钟,她带着三个男孩儿回来把周蒙的东西一趟就搬走了。

  直到进了房间,周蒙才想起来,她还没问房租呢。

  “对不起,房租怎么算啊?一个月多少钱?”

  张晓辉租的房是中科院研究生院研究生楼的一间学生宿舍,很便宜,350元一个月还包水电。跟张晓辉同屋的女

  孩上星期刚回江西老家,张晓辉正要给自己找个室友分担房租。

  张晓辉眼珠一转,想说你交200吧。就是200也够便宜的了,新盖的楼,窗明几净的,冬天暖气倍儿足,楼下就

  是浴室,出门就是地铁,外面哪儿找去?想当初她张晓辉住进来,江西女孩还不是让她交200,她还不是觉得拣

  了大便宜似的?

  可是,看着周蒙那你说什么她就信什么的样儿,张晓辉的舌头不由得打了个结。

  “350一个月,咱俩一人一半。”一出口,张晓辉就后悔了,她干吗这么大方啊?

  “这么便宜。”周蒙喜出望外。

  傻妹子,就是便宜,您也别叫出来,张晓辉心里说。

  “我是四川的,你呢?”张晓辉问。

  “我老家在江苏。”江苏是周蒙妈妈的籍贯。

  “你来北京多长时间了?”

  周蒙边收拾东西边答:“快一个月了。”

  “才来啊?你说话倒没什么口音,我都来五年了。”

  五年,五年张晓辉还住在这种地方?周蒙不禁对自己的前景产生了怀疑。

  “北京房子不好找吧?你今天这是投朋友还是奔老乡啊?要不是碰到我你可怎么办?”

  周蒙想了想,如实回答:“我家住这儿。”

  张晓辉看她一眼,奇怪,她家住这儿,那她为什么不回家?

  周蒙今早离开在水碓子租的小平房是打算回家的,可是出租车司机错过了可以开进院的侧门,给开到正门来了

  。那个司机态度很不好,一脸横肉,像个劳改释放犯,周蒙没胆跟他啰嗦。

  “其实,是我哥哥家。”周蒙补了一句。

  “哦。”张晓辉会意地点点头,从兜里拿出个苹果,犹豫一下向周蒙伸了伸胳膊,“吃吗?”

  “不,谢谢。”

  张晓辉笑:“你怎么跟北京人似的?那么多客气话,不吃,你还谢什么?”

  周蒙也笑了。

  当晚,躺在学生宿舍的架子床上,周蒙扳指一算,来北京不到一个月,这里是她第四个过夜的地方。

  来北京不到一个月,生活,已经露出了它狰狞的一面。

  除了她哥哥家,周蒙在戴妍那儿住过几天,水碓子的小平房付了一个月的房租,她才住了一个星期。

  希望这第四个地方她可以住得稍微长一点。

  谁晓得呢?一星期前搬到水碓子的小平房,她以为她至少可以住到12月严冬来临。

  周蒙听戴妍的话,找到工作再找房。

  找什么工作呢?坐在戴妍租的一单元的地下室里,周蒙直发愁。

  戴妍瞅着她乐:“周蒙蒙,你来北京前没想过要找工作的事儿啊?”

  “不是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吗?”

  “嘿,那你倒是……”戴妍没有说下去,周蒙能干什么呢?让戴妍想也想不出来。

  当秘书不会打字,进外企英文不够,跑业务,她大小姐跑得动吗?

  至于傍大款嘛,也难,周蒙人太正。

  戴妍翻着一堆过期的北青报好半天才说了一句:

  “周蒙,你只能做广告文案了,只有他们点名要我们学中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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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13 05:51:04 | 显示全部楼层
到底是大学生,周蒙到海淀图书城搜罗了几本广告方面的书籍,回来挑灯夜读一晚,她觉得,她可以做广告了

  。

  而且,可笑的是,她就在广告公司找到工作了,公司叫“四方广告公司”。周蒙以后了 解到,在北京数以千计

  的小广告公司里,四方广告公司还算名副其实的,四方起码有一家固定大客户,虽然这个大客户已经有两年没

  做任何广告了。

  既然工作找到了那就接着找房吧,周蒙运气不错,她在公司旁边的一片小胡同里找到间小平房,挺干净的,房

  东还答应马上给她刷房。房子是南房,背阴,戴妍担心到了冬天会冷得待不住,管它呢?现在是盛夏,房子看

  起来挺阴凉。

  房租是一月一交,每月300百,整占月薪的一半,周蒙也不以为然,她手头还有2000多块钱,每月饭钱花不了多

  少,中午可以在公司饱餐一顿,最多一年之内不买新衣服就是了。

  “想想还是小的好。”这是美国人卖车的一句广告词。

  小平房还不到六平方米,真小,小有小的好处,小,让周蒙觉着安全。

  房子在通常人们所说的四合院里。周蒙的这间房原先大概是个月亮门过道,狭长的,房门不合常理的窄,门顶

  有一道弧线,窗户只有半扇,也是别致的狭长。

  走进这间房,就像走进一节火车车厢。

  地是青砖铺的,有点儿潮湿,周蒙住进来前一天,她哥哥和爸爸预先过来在地上撒了层石灰。

  周蒙这次从家里搬出来让她爸特别伤心,哥哥周离倒挺平静的,早就料到了这一步,知道妹妹准跟他们过不到

  一块儿去。

  曹芳生了,生了个儿子,大名叫周镭,爷爷给取的,好叫人一看名字就知道是物理世家出来的孩子。周镭算乖

  的,从不无理取闹,可刚满月的娃娃不会说话,他的各种要求和喜怒,势必通过啼哭来表达,家里当然永无宁

  日。

  也不能说妹妹就讨厌这个亲侄子,一见面给了个五百块的红包,挺客气地跟周镭笑笑。

  除了孩子的因素,日常起居也合不到一块儿,就没人能和周蒙合到一块儿去。周蒙住在家里是晚上不睡早上不

  起,饭做好了她说不饿,等大家都躺下睡觉了她又去厨房煮上玉米了。别人还好说,小保姆燕子还跟周蒙住一

  个房间呢。

  燕子是曹芳的远房堂妹,王心月特地从老家河北接来带外孙子的。

  燕子跟曹芳抱怨:“镭镭姑姑晚上要么老开着灯,要么就锁门,成心不让我跟她一屋睡。”

  曹芳转过身跟周离闹:你妹妹怎么这么霸道?这不是在江城,她一个人住三间房。

  像一切结了婚的男人,周离别的不怕,就怕老婆跟他闹。周离找周蒙委婉地谈了一次,周蒙当时没说什么,可

  当晚就没在家住。

  没几天,周蒙回家说她找到工作了,要搬出去。周离一个字都没劝,别说周蒙了,周离自己还想搬出去呢。

  周蒙提出的搬家理由是她年底要考研究生,想住得离公司近点儿,省得来回跑又费体力又耽误时间。

  周从诫说既然想考研究生就不要上班了,她要是嫌周离这里不安静,就跟爸爸和王阿姨住,她自己一间房,日

  常琐事都有小保姆,不用她操一点儿心。

  周从诫是这么说的:“爸爸的家就是你的家。”

  是吗?真的吗?

  周蒙点头:“我知道,可是我都二十二岁了,应该独立了。”

  女儿脸上那种坚决的神色又让周从诫想起她妈妈,德明就是这么好强。

  周蒙在水碓子的小平房着实过了两天清静日子。小平房离公司近,早上九点上班,周蒙八点半起来,八点五十

  出门,都不用骑车,步行十分钟就到公司了。

  下午五点下班,夏天,天长,走在窄窄的胡同里阳光还像正午那么热烈。

  不过一进她的小屋就阴凉下来了,在天井打盆水洗把脸,她就可以坐下来读书了。

  房里的几件基本家具都是房主提供的,周蒙自己只买了个折叠衣柜。她现在用来看书的书桌是房主家原来的麻

  将桌,四边都有精致的放筹码的小抽屉。周蒙把麻将桌放在半扇窗前,椅子是一把很舒服的老藤椅,凭窗而坐

  ,从狭长的视野里正好可以看到天井的几棵树,周蒙认识的是一棵石榴,还有玉兰。天井有公用的自来水龙头

  ,不过院里住的几户人家都是把自来水接到自己盖的小厨房里,这个公用的水龙头其实只有周蒙一个人用。房

  东自己住惠安小区的楼房,在这个院里,房东还有三间马上要装修好的套房准备租出去。套房有水池,清一色

  的地板砖,房东带周蒙参观过,还指望她给介绍房客。

  房东是个油头粉面、未老先衰的中年男人,据他说,房子是他妻子娘家的房,他妻子娘家是唱京戏的,“文革

  ”前,这一个院子都是她家的。

  从来没见过房东的妻子,听说她是个拉胡琴的国手,经常到国外演出。

  周蒙暗自替未曾谋面的女国手遗憾,她怎么找了这么个丈夫?一看就是市井小人物,他自我介绍是什么厂的供销科长,因为身体不好,早早退休了。

  啊,读书读书,如果年底就要考研究生,周蒙的时间可一点儿不充裕。

  这次是真的要考研究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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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13 05:51:4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一回,她以为她是真的。一到北京周蒙就看出来了,除了回学校念书,没别的路可走。周蒙是不精明可也不

  糊涂,凭她一个念中文的本科生,没有家势,人又不是怎样能干漂亮,想在社会上混出头来太难了。

  别说她了,戴妍还没混出来呢。

  戴妍问过她:“周蒙,你来北京前没想过要找工作的事儿吗?”

  工作是没想过,过好日子的想法可不是没有过,不然,她怎么把那么多挺不错的衣服都送给钟点阿姨了呢?自

  然是想着到北京再买新的了。

  人是会有这么点儿天真的。

  乡下人想只要进城就好了,小城市的人想只要去大城市就好了,大城市的人想只要出国就好了,老姑娘想只要

  结婚就好了,不被理解的丈夫盘算着只要离婚就好了。

  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不管是城里还是城外,出国还是回国,结婚还是离婚,你还是你,环境虽然改变了,你的问题仍旧是属于你的

  问题。

  可是环境……

  对于强者来说环境不是问题,而对于弱者,他总以为自己的问题是环境的问题。

  在1995年,刚到北京的时候,周蒙幼稚地以为环境的改变可以激发她的上进心。

  不是说“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吗?她现在一无所有了,总应该用功上进了吧?

  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守着小台灯,正襟危坐念了两个晚上的书,到第三天晚上,周蒙出去逛夜市了。她在夜市买了几本打折的外国

  小说,回来醉生梦死地看了起来。

  真的是醉生梦死,她从来没有这样失望过。

  输给杜小彬周蒙没有觉得失望,可这一次她输给了自己。

  输了爱情会心痛,可是输了生活,你会心虚。

  不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会遇到一个什么人。

  是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会遇到一个什么人。

  好像30年代半新不旧的女子讲话:找个事儿是假的,找个人是真的。

  要等你真的找到那个人你才会明白:找个人还是假的,找个事儿才是真的。

  一个星期五,周蒙下班回来发现她的小屋刷白了。一定是房东趁她上班的时候带工人来干的。这个房主还算不

  错,周蒙想,言而有信。

  刷白了,黯淡的小屋显得亮堂多了,周蒙一高兴就把这几天积的脏衣服给洗了。没有洗衣机只能用手洗,好在

  是夏天的衣服,洗衣粉一泡清两遍就行了。想起在江城的时候,不要讲用手洗,周蒙连自己家的双缸洗衣机都

  不会用,为这个,李然还笑话过她。

  她没有帮李然洗过一件衣服、一双袜子,哪怕是用洗衣机。

  周蒙刚在天井里把衣服晾好,房东过来了,领着几个装修工人,让周蒙跟他们一块儿去吃饭。周蒙推说吃过了

  。房东说你哪儿吃过了,我看你一回来就跟这儿洗衣服呢。怎么样,房子刷得满意吗?说得周蒙挺不好意思。

  有一点,确实是周蒙还没有学会的,她还没有学会说不。

  一到吃饭的地儿,周蒙就后悔了,是那种路边的小饭棚子。周蒙不是没有吃过路边摊,可那是在南方,北方人

  的清洁意识不能跟南方人比。

  小饭棚子紧邻一个建筑工地,灰尘滚滚机器轰鸣,房东挺起劲儿地让周蒙点菜,周蒙只说她不会点菜。闹了一

  会儿,最后房东点了几个大路菜,要了几瓶啤酒,主食是炒饼。装修工人都是山东人,他们喜欢吃炒饼。周蒙

  不敢吃那些菜,只拿着瓶啤酒对着嘴喝。

  妙的是,不一会儿,有一双手伸到了她腿上。

  周蒙几乎要笑出来了,连这种事儿都让她碰上了,对付生活,没点儿幽默感真是不行,她往旁边挪了挪,继续

  喝。

  “要花吗?”

  居然有人在这种地方卖花?

  周蒙转头一看,卖花的是个黑瘦矮小的小姑娘,她卖的是红玫瑰,卖了一天了吧?玫瑰已经打蔫儿了。

  以前有人跟周蒙讲过,还是周蒙跟别人讲过?红玫瑰,只开一个上午的红玫瑰。

  “多少钱一枝?”周蒙问。

  “两毛钱一枝。”

  周蒙要了小姑娘手里所有的花,给了她20块钱。

  “够吗?”

  “够,太多了,我给您找钱。”

  “不用了,你吃饭了吗?跟我们一块儿吃吧。”周蒙把小姑娘拉到自己身边。天哪,她可真小,细胳膊细腿,

  比周蒙教的初一学生还小,就到北京来卖花儿了。

  房东还挺热情,张罗着给小姑娘拿碗筷,小姑娘也不客气,坐下来就吃。

  周蒙看小姑娘吃得差不多了才问:“你几岁了?家在哪儿?”

  小姑娘说是湖南人,十六岁。

  十六岁?周蒙真的可怜她了,十六岁才这么点儿个儿,那也长不了多少了,十六岁,完全没有发育过的十六岁比较起来,有的玫瑰根本没开过。

  就是这样,也难免要给人欺负吧?如果运气好遇到一个什么人肯娶她,难免还要生孩子,生一个,或许还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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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13 05:52:11 | 显示全部楼层
可是,这么小的身体。

  周蒙空腹喝了一瓶啤酒,头有点儿晕了,那几个山东工人吃完就走了,桌上也没菜了。

  周蒙搂着小姑娘说:“跟我回家吧,我送你几件衣服。”

  房东看着周蒙的脸色没敢讲话,事后想想,他并不是什么歹人。

  小姑娘住亚运村那边,天晚了没公交车了,还是房东把她送回去的。

  第二天一早,周蒙收拾好东西,那堆迅速萎谢的红玫瑰扔在麻将桌上,她看也没看一眼,到外面拦了辆车就搬

  走了。

  半小时后,周蒙在研究生院门口碰到了张晓辉。

  不出来还真不知道,这是一个乱世。

  要到这时候周蒙才想起第一次见面时李然的一句话:

  “打个比方,我跟你坐在这里,从量子力学的角度看由于变数太多,概率接近于零,是完全偶然的。”

  他是说人生无常。

  乱世里自然会有几段传奇,更多的,却是无奈。

  周蒙曾经听一个外地女孩这么絮叨:“每年一到10月,我就开始省钱,计划今年冬天一定要买一件特别暖和的

  衣服和一双特别结实的鞋子,然后冬天到了,我的钱还是不够,凑合着买了,一边买一边后悔,一定穿不到明

  年,到时候不是还得买?”

  后来,这个外地女孩嫁人了,生了孩子,也在北京分期付款买房子了,她的冬衣冬鞋还一年一年地重复着那个

  老故事。

  直到最后离开四方广告公司,周蒙也不明白四方广告公司为什么要招她这个文案。周蒙在公司三个月,写过的

  唯一文案是关于一本京城旅游指南的广告征集,这也是公司当时唯一的业务。跟周蒙同时进公司的还有四个业

  务员,业务员的工作就是满北京地给这本旅游指南拉广告。也别小看了这么一本32开的旅游指南,要搁几年前

  ,指着它能挣几十万也不一定,现在,不行了,同类媒体太多了,客户都烦了。周蒙听那些业务员打电话,经

  常是话还没说完呢,客户一听是拉广告的就挂断了。

  可老板早放下话来了,没有上不来广告的媒体,也没有不想做广告的客户,言外之意:只有拉不来广告的业务

  员。

  四方广告公司,周蒙他们这批人进来之前,公司加上许总统共才两个人,就这样,许总还挺有派头的,他开一

  辆车顶开窗的“凌志”。

  许总挣钱是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广告初步繁荣各自为王那会儿。在广告界略待长一点,像许总这类末路

  英雄,周蒙很见识过几个。他们的共同特点是没受过高等教育,起步早发过财,1995年以后不约而同地开始走

  下坡路。这许总算是安分的,后来的两个老总还想从广告往实业发展,一个要挽救中国玻璃器皿制造业,另一

  个要建立亚洲最大的鲜花批发市场,一水儿的电脑管理。对这两位老总的雄心和魄力,周蒙折服之余,赶紧辞

  职转工。不是周蒙挑剔,实在没精力配合他们,一会儿一个主意。

  手里也有一两百万了,退一步,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儿多好。

  最没意思的事儿就是明明没事儿干还得在那儿煞有介事地坐着。

  在四方广告公司,周蒙不是做了三个月而是“坐”了三个月。到最后一个月周蒙实在坐不住了,她也学着那些

  业务员打打电话,挑离公司近的几家宾馆饭店跑跑。哪怕找个借口出去逛逛“百盛”“贵友”,总比在老板眼

  皮子底下干坐着强。

  到底是给资本家干活,不生产点儿剩余价值给老板剥削就于心有愧。

  许总挺高兴她这个小文案自觉自愿地跑业务。他当然高兴了,周蒙进公司就讲好的,周蒙的业务提成要比业务

  员低5个百分点,因为她拿的文案工资比业务员高,高多少?不过半张“老人头”。

  周蒙为人不是一向大方吗?这个亏,她认了。

  就像新手的赌运一定会好,周蒙初战告捷,没两天就拉了个封底广告。这一个封底广告周蒙的提成是一千四,

  比起业务员,她亏了七百而许总多赚了七百,乐得许总连着一个星期地夸她。

  许总其实蛮有人情味儿的,他的派头是跨国公司总经理的派头,他的经营理念不脱一个作坊老板的小恩小惠。

  许总,也不过三十七八吧,在周蒙眼里他已经是个过时的人物了。许总的女儿听说才满周岁,是第二次婚姻吧

  ?妻子恐怕还很年轻。

  初战告捷,周蒙乘胜追击,连着跑了王府井一带新开的商厦和美食城。

  也像一般的新手,幸运女神通常只会垂青你一次,周蒙连遭败绩。

  转天,周蒙照常七点四十五分起来上班。

  上下班时间的地铁真挤,可也幸亏有地铁,要让周蒙每天坐近三个小时的公共汽车上下班,那还是先死了好。

  就是这样,每天这个地铁的直线转环线,环线转直线也够烦人的,每次被人群裹着在直线和环线之间奔来奔去,周蒙像一切小资产阶级妇女那样,开始怀疑生活的意义。

  下了地铁就是公司了吗?哪儿有那样的福气,还要乘二十分钟公共汽车呢,距离相当于在江城从周蒙家到四中

  。这段路,每月月头周蒙都坐小巴,到了月尾就不得不乘公共汽车,因为手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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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13 05:52:31 | 显示全部楼层
到了公司所在的宾馆门口,周蒙总要先买一枝三毛钱的“和路雪”山楂冰棒,吃下去胸口会舒服一点儿。10月

  的天气已经有点儿凉了,周蒙还是天天买,这三毛钱的山楂冰棒像是她的一根精神支柱,面对一切的不如意和

  喧嚣嘈杂,她至少可以举起一枝冰棒慢慢吃完。

  到了第二年夏天,“和路雪”好像不再生产山楂冰棒了,周蒙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她只找到“新大陆”的山楂

  冰棒,总觉得没有“和路雪”的好吃。

  还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大到生命小到一枝冰棒。

  周蒙知道今天是她最后一天到“四方”来上班,今天发工资,提成她前两天已经拿到了。

  公司在二楼,周蒙上楼前在宾馆服务台打了个长途,她是打给小宗的,小宗不在,他的同事说他去巴基斯坦了

  。

  周蒙到北京后,这是第一次给小宗打电话,她要跟小宗说她想回去。

  可是他不在。

  周蒙辞职被张晓辉教训了一顿。

  “我的小姐,你倒是找着下家再辞上家啊,一样是坐着,在公司坐着不好呀?”张晓辉看不来周蒙那副懒懒散

  散的败家子样儿。

  “我现在不是坐着我是躺着。”

  “哼,我看你还能躺几天。”张晓辉对着小圆镜在刚洗过的脸上涂抹了一番,“起来吧,吃饭去。”

  “不饿。”

  “今晚劲松请客。”张晓辉眼风一张,精明厉害地说,“你又不上班,还不把这顿饭钱省下来?”

  “我真的不饿。”

  “姐姐,你不饿我还饿呢,老郭这顿饭是冲着你的。”

  张晓辉这声“姐姐”可没叫错,虽然看不出,周蒙确实比她大几个月。

  经历都是写在脸上的。

  张晓辉中专毕业就到北京来了,中专,她学的就是机械修理。

  五年,张晓辉自己都不记得换过多少工作搬过多少次家交过几个男朋友,她唯一记得清楚的是她银行里不断变

  化的存款数字。

  张晓辉每个月都会去一趟中国银行,她把她的银行存折给周蒙看过一眼,周蒙数了好一会儿才数清1后头有几个

  数字,那是一个六位数的存折。

  周蒙就此对张晓辉肃然起敬。

  别看张晓辉貌不惊人,好衣服没几件,人家正经在外资广告公司待过几年。那家外资广告公司在大陆经营不善

  ,业务萎缩、精英流失,张晓辉留下来就成元老了,从打字员做起,最后离开的时候职位是媒介部经理,媒介

  部只剩下她一人了。

  “我们在公司都是喝哥伦比亚咖啡,看时尚杂志。”张晓辉跷起二郎腿说。

  哥伦比亚咖啡是他们公司的全球性客户,至于时尚杂志他们公司常年有客户在上头登广告。

  她放下二郎腿,说:“我要是不走,今年公司会送我去澳大利亚培训一个月。”

  离开广告公司,张晓辉去的是汽车配件公司。张晓辉是个农民的女儿,从血液里她就不相信干广告能赚钱,那

  不是个稳当生意。

  张晓辉的计划是回四川开个汽车配件门市部外带一个汽车修理铺,在四川省的绵阳市,她的一个远房亲戚刚进

  了区政府。

  开门大吉,就在明年春天。

  所以现在对张晓辉来说,一分钱都是好的,她最近找了一份兼职,周末给人看店。

  周蒙不太心疼自个儿的钱,但她怪心疼晓辉的钱,晓辉的钱是用来创事业的。

  得让晓辉省下这顿饭钱。

  周蒙从床上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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